那是参加表哥秋生儿子的婚礼，让妻姊妹四个有机会在铜川聚在一起，席间便商量着去李家塔煤矿看看，那里是他们姊妹四个出生长大的地方，承载着她们生命中最初的印记。从离开至今，掐指一算已经有四十七年，在岁月流转里他们时常梦到这里，而今顺道去李家塔转转，也算是了却他们多年的心愿。
婚礼后的那个下午，阳光格外明媚，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。在妻哥两位发小带领下，我们一行四辆车向李家塔进发，穿梭在密林高山之间。其中一位发小曾是李家塔煤矿的矿长，另一位则是妻口中称呼的“小点哥”。妻回忆起那年岳父岳母从李家塔走出来支援澄合建设，从李家塔到董家河，她一路晕车呕吐不止，是小点哥一路抱着她，让她在颠簸中安稳入睡，减轻了她的痛苦，那段温暖回忆，妻至今念念不忘，提及之时，话语中尽是感激。
一路上，妻子不停地催促我用手机拍摄沿途风景，记录下翻山越岭的每一刻，她的眼中闪烁着期待光芒，说要将这些画面制作成视频发布在抖音里，讲述她寻梦圆梦的历程。她想让更多人知道，在那片大山深处，有段难以割舍的童年时光与记忆。
同车的爱玲，是妻的闺蜜，也是妻在李家塔结识的发小。妻在一岁时被送回山东老家由奶奶抚养，六年后上小学才被接回李家塔，与爱玲成了同班同学。对妻来说，在李家塔的时光断断续续，更多的记忆是与奶奶在山东的那段日子。而爱玲却是在李家塔出生长大，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。离开四十多年，她常常梦到这里。自从有了私家车，她回李家塔的次数多了起来。路上，爱玲讲起每次回来的情形，讲着儿时的往事，妻原本模糊的记忆在爱玲的带引下，此刻像打开闸门的洪水，一涌而出，泪水在妻的眼眶直打转。我打趣道：为什么我眼里含着泪水，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虽是玩笑话，却也道出妻此时的心境。
我在澄合山阳煤矿工作，对煤矿行业有些了解。在我印象里，铜川矿务局曾为陕西煤炭的龙头企业，上个世纪在高山峻岭中演绎煤炭行业的辉煌与骄傲，为陕西各个煤矿输送出大量人才与技术，然而时光流逝，那昔日辉煌已成过眼云烟。车在山巅穿梭，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头，突如其来的急转弯，忽上忽下的陡坡，丝毫没有减慢车速，这飞驰的速度，恰似妻子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李家塔的心情。妻感慨道：我们是从大山里出来的。半个世纪过去了，山还是那么巍峨，沟还是那么深邃，可妻姊妹四人，凭借努力让他们各自有了丰满的人生。爱玲指着前方，声音里夹着一丝激动：顺着这大山下到沟底，就是李家塔了。
终于车停在水泥路尽头，道路两边绿意盎然，远处的山头被茂密的树枝绿叶覆盖，眼前低处的绿叶间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色花朵，花朵一簇簇聚在一起，形如精致的绣球，在微风与阳光中轻轻摇曳，俏丽清雅。妻一见就惊叹其美艳，催促着让我通过微信扫一扫，看看这是什么花，妻姐文玉用微信扫过告诉我们：此花名叫绣球小冠花，是种抗逆性极强的植物，其花其草可以入药，是治疗咽喉肿痛、跌打损伤、瘀血肿痛的良药。
聚在一起听矿长哥哥介绍：这里就是李家塔。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感慨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这里曾是拥有五千多名职工的煤矿企业，加上家属和服务人员，足足有两万多人。那时这片沟洼之地灯火通明，热闹非凡。陇海线上火车动力所需的煤炭，全部由李家塔煤矿供应，李家塔的煤炭烧硬发热量大，红极一时。上世纪七十年代，为支援陕煤建设，许多人从这里走出，分布在陕西各个煤矿。矿长哥哥顿了顿，语气中多了一丝惆怅，继续说道：而今李家塔完成了它的使命，昔日的办公、生产和住宿楼房多数已被拆除，只剩下几栋楼房孤零零地散落在绿树之中，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。
我没有见过矿山昔日的模样，但可以想象，两万多人居住在这片山洼之地，又从事着煤炭生产，建楼房平广场修道路，生产生活对这片沟壑之地的破坏可想而知。如今矿山停产，建筑之物已被拆除，矿区无人问津，大自然开始施展它神奇的修复能力，曾经被破坏的大山渐渐改变了矿山原有的模样。李家塔昔日的辉煌，被葱郁的绿色所掩盖，呈现出一番别样的宁静与沧桑。
我们继续朝前走，矿长哥哥指着前面一座山坡说道：坡头上面曾是一片住宿区，是你们父母曾居住的地方，也是你们姊妹四个出生长大的地方。抬眼望去，天空湛蓝，白云悠悠，那座小山头已被绿树覆盖，找不到昔日踪迹，不远处一排红砖砌成的窑洞格外醒目。妻姊妹四个站在那里，眼中满是追忆，仿佛要从这残存的景象中，拼凑出曾经家园的模样，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。渐渐地，那些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，关于儿时的话题也越来越多，你一言我一语，讲述着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点点滴滴。
顺着水泥路往前走，几栋楼房映入眼帘，墙面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，绿树从楼房缝隙中生长出来，充满了生机。残破的木窗早已没了玻璃，历经风吹雨打、日晒雨淋，却依然顽强地伫立着，似乎在回味着昔日的热闹与繁华。再往前走，不远处是座陡坡，坡头便是李家塔小学，那是妻儿时求学的地方。对于小学记忆，妻已经模糊记不清了，但那份情结却在心中萦绕多年，难以抹去。爱玲一次又一次地讲起她们同班同学的事情，从那时到现在，已经四十七年了。回忆总是让人既揪心又温暖，丝丝甜意涌上心头。
学校的铁门锈迹斑斑，曾经在无数个披星戴月的日子里，迎接了一批又一批孩子怀揣梦想走进校园，又在岁月的流逝中目送了无数孩子带着希望毕业离开，如今它孤零零地一如既往地守着这座学校。去的时候，校门紧锁，妻迫不及待地透过大门上的小孔，撅着屁股朝里张望，眼神中满是急切，试图找寻在校求学的痕迹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
听着矿长哥哥介绍我们四处闲转，妻妹小静记起那时跟随母亲上班，路经一处大坡，说儿时只觉得那时那座坡真陡好高，等走到这道坡上，或是长大缘故，或是见多识广，反而觉得这道坡没那么陡，也没那么高。听妻哥讲：那时岳母在矿上第一食堂做保管员，而今第一食堂已经拆除不复存在，只留下一栋职工宿舍楼和几间办公室，在妻妹的记忆里，母亲的办公室就在东边第一间。站在破烂不堪的办公室门口，妻妺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：母亲上班时总是吓唬我，再哭就把我关在那个菜窖里。她向旁边散居的人打听，才知道菜窖早已被填平。如今办公室还在，可岳母却早已离世，想到这里，小静的眼圈红了起来，那份思念与遗憾，在心中翻涌。
往回走时，依旧是那段坡路。坡中间有三五棵桑椹树，桑葚已经黑透了，长在这高山里，无人问津。它们的模样算不上好看，但放在嘴里，却是甜丝丝的。小静钻进树丛，摘了几颗放进嘴里，妻催促她朝前走，小静说：别急，让我吃会儿。那一刻，仿佛时光倒流，又回到了儿时。那时，她总是紧紧跟着母亲从这里经过，满心依赖；而如今，路上却只剩下她一人，母亲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思念，吃几口桑葚，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。
顺着水泥路走过一段街道，两边商铺门窗不全，有家店名是建峰商铺，与我音同名，让我有了亲切感，这里曾经熙熙攘攘，如今却是门可罗雀，这些商铺见证了李家塔的兴盛衰败，街道尽头是广场，听妻哥讲：那是他们儿时矿上放映电影举办活动的地方，几多繁华，几经荣耀，而今空旷广场旁有几幢楼房，其中一栋作为李家塔社区工作办公场所，其他楼房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，不知从哪里传来吱吱呀呀的歌声，时有时无，似乎诉说着李家塔曾经的光华。
妻姊妹四个站在广场，望着眼前一切，心中五味杂陈。曾经热闹非凡的矿区，如今被绿色包围，宁静而又荒凉。那些曾经的人和事，都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远去，只留下无尽的思念与回忆。眼前物是人非，可她们对这片土地爱与不舍，从未改变。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，承载着她们的童年岁月和成长轨迹，那些儿时的欢笑与泪水，与亲人的温暖与感动，早已融入她们的生命里。
此时我想起了路边见到的绣球小冠花，由其耐旱耐得住贫瘠长得到处都是，无论环境多么恶劣，小冠花都能顽强生长并绽放出美丽的花朵，这正如李家塔走出的人一样，无论人生之路遇到多少艰难困苦，都始终保持着坚韧不拔的毅力，耐得住清贫，抗得住寂寞，勇敢地走下去。（李建峰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