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塘家风
老家深处,有一片荷塘,那是我们家族血脉中常流的一泓清泉,然而每逢暑气蒸腾,满塘荷花便撑开碧绿伞盖,连缀成一片清凉世界,而此时,全家老幼皆聚于塘畔,挽起裤脚,下塘采莲蓬——这已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,年年如此,从不间断。
塘中荷叶碧绿如洗,层层叠叠的叶子,如无数宽大手掌,将我们这些采莲人环护其中。年幼的我,每每也学着大人的样子,伸开两手,在密密的荷叶中费力拨寻莲蓬。然而,荷叶边缘毛刺密布,不知不觉间便割破了我的手臂,疼痛刺心,祖母看到我微皱的眉头,便走近将我抱到岸边,边帮我擦拭伤口边笑道:“莫怕,这些刺只是叶子的骨气,它们护着莲蓬,也护着咱们呢。”
待莲蓬采尽,父亲又带我们挖藕,塘中淤泥深厚,挖藕便需格外用心,父亲总边示范边道:“藕虽在泥中,心却要通透,才长得直,生得白。”他声音沉稳,在荷塘间漾开,似微风拂过莲叶。我懵懂地跟着学,也学父亲的样子,小心翼翼地探手入泥中摸索,指尖触到藕节便沿着脉络小心抠挖,直到整段洁白藕身从泥里完整取出。水波洗过,藕身通体洁白,内里却洞眼相连,如心之脉络彼此贯通。这时父亲便说:“你看,像不像咱们一家人?心通意达,才拆不散!”
回家之后,祖母将莲蓬里饱满的莲子一一剥出,放入锅中蒸煮,蒸熟后的莲子清香扑鼻,我们围坐在一起,边剥边吃。莲子入口清甜,但嚼到深处,莲心却溢出苦涩。年幼的弟弟吃得快,未留意时猛咬到莲心,苦得吐舌皱眉,引得大家一阵笑声。祖母却笑着抚摸着弟弟的头,缓缓说道:“莫吐,莲心虽苦,却是莲子最珍贵处,咱们家祖辈人开荒辟地,种下这塘荷,也是这般苦中作乐,才熬出今天日子哩!”
祖母又拿出一个旧铁盒,小心翼翼地将几粒莲子放入盒中,我好奇地问起,祖母目光忽然变得悠远:“这是你太爷留下的莲子,他说无论到了哪里,只要种下,荷花便能再开。”铁盒里那些莲子静卧,如时间琥珀凝着一种期待,看似这朴素的珍藏,竟是我们家中最珍贵的传家宝——它比金银更重,重如莲心苦中那份未失落的信念。
而今,又是荷花盛开的季节,我携孩子回到了老家,孩子也如我当年一般,在塘边蹦跳采莲蓬,小脸在碧叶间若隐若现。我剥开一颗刚采下的莲蓬,取出一粒鲜嫩的莲子递给他。孩子好奇地放入口中,嚼着嚼着,忽然小脸皱了起来,想必是尝到了莲心的苦味。他正要吐出,我轻轻握住他的手,学着祖母的语调:“别吐,嚼下去,苦后才有甜呢。”
他仰头看我,眼中映着荷塘天光,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霎时间,我仿佛看见那莲心深藏的苦意,如一条地下清流,正汩汩漫过祖辈的垦荒、父亲的教诲、祖母的珍藏,最终流经我掌心,汇入孩子小小的舌尖——在每一代味蕾上,重新确认那血脉里绵延不绝的滋味。
荷塘默默,依旧年年开花结实。塘泥深处藕节纵横,那“中通”的品性仿佛正是家族延续的隐语,世事纵然浑浊如泥,而心魂之间却必得清明无碍。莲心之苦,非为自苦,那是生命在污泥里向上伸展时,为每一片新叶与花朵所默默咽下的淬炼之味。
世代递嬗,家风如藕节般在泥土里隐秘生长,心脉相连不断,而每一粒莲子的苦芯深处,皆蕴着穿越泥沼后必将吐露的清芬。如此,这荷塘中的清白灵魂便永不会沉没——它承载着一代代人沉甸甸的期望,自幽暗深处生长而出,始终高擎向天,只为了开出一朵不染尘埃的永恒。(马晴盼)